【蔺靖】人有再少年 (下)

刚出宫门,萧景琰一抬眼,就见宫墙边的垂柳下,一袭天青色长衫的人倚树而立,端的是容颜如玉,风华无双,见到萧景琰,展颜一笑。

见到这扰乱自己心神的人,萧景琰心里又酸又疼,却还是笑着走到他身边:“你怎么来了?”

蔺晨一展折扇:“我猜你就闲不住,特来等你呀。”

萧景琰心里忽而生出丝委屈,这人总是这样,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皆似含情,可一片真心,却永远不知道藏在哪。他强笑道:“蔺晨,你能不能陪我走走?”

蔺晨却拉起他的手:“这话问得奇怪,本来就是来陪你的呀。”

萧景琰默不作声,蔺晨也未再调笑,拉着的手掩在宽大的袍袖下,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向城外走去。

直走到行人渐稀的地方,萧景琰才拉着蔺晨在城外的十里亭坐下,郑重道谢:“这次的事,多谢你救我大哥于水火。”

蔺晨察觉到他的态度与平日不同,有些诧异,萧景琰却不等他发问,又接着道:“你其实来金陵,就是为了这件事吧?”萧景琰并不是心思敏捷的人,但人对自己关注的人,总会多几分敏感。

蔺晨默了一下,他自然有千百种方法敷衍而过,但对着萧景琰,他却不想刻意欺瞒。

萧景琰瞧着他的神色,心里自然有数,他强笑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如何得知的,我说过,我总是信你的。”

蔺晨忽而有些无所适从。前世今生,他执掌琅琊阁数十年,见多了世人刨根问底,刺探阴私的模样,这个什么都不问,只是坚定地说着“我信你”的少年,如一缕拂开世事纷扰的春风。

萧景琰似乎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那此事已了,你怕是要离开金陵了吧?”

蔺晨这样的人,又怎会轻易羁留?

萧景琰扯扯嘴角:“我很羡慕你,天高海阔,任意遨游。我说过,在你身边,我很欢喜。日后若有机会,盼你再来金陵,我们再聚。”

说着这样的话,舌尖似乎有千斤重,萧景琰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涩意,微微偏过头去,不想让蔺晨看见他泛红的眼角。

他不敢面对蔺晨,两人的手却没有松开,只听蔺晨微微叹了口气,手上一用力,萧景琰眼前一花,就被拉进一个宽阔的怀抱,他下意识地想抬头,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脑,额头抵在了蔺晨的颈侧。

蔺晨的声音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你呀,哪有你这样的,我还一句话没说,你就擅自跟我告别?”

萧景琰闷声道:“那又如何,你总是要走的。”

蔺晨没有马上接话,他按住萧景琰再次挣扎着想抬起的脑袋,才道:“景琰,你不要抬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不像我,若是看着你,我怕我说不出口。景琰,你说你喜欢我,我其实心里是高兴的。我对你……”

萧景琰连忙打断他:“我并没有强求你回应我!”

蔺晨拍拍他的后脑:“你听我说完。我活到这把年纪,喜欢过很多东西,喜欢剑,喜欢酒,喜欢风月,喜欢知己,喜欢美人,但我想,我的这些喜欢,和你的喜欢,恐怕是有些不同的。也许,正是因为我的喜欢太多,才不能如你一样,专注地喜欢一个人,一件事。但你在我心里,终归是不同的。我从不会顾及别人对我的看法,却会为了你的喜欢而欢喜,为了你的痛苦而心疼。所以你要给我一些时间,好好想想,我对你,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所以,景琰,不要这么快和我道别,我还不想就这样离开你。”

萧景琰从未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这么快过,它是那样躁动不安,迫不及待要冲出禁锢它的血肉,跳到身边这个人眼前,甚至他胸口,和另一颗心脏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萧景琰终于抬起头来,眼尾的睫毛还润着水光,他注视着这个牵动自己全部心神的人,所有对未来的彷徨,对不可得的恐惧,这一刻都被狂喜掩盖,这喜悦是如此巨大,哪怕知道它可能很短暂,也不舍得错失。

他伸出手,抚上蔺晨轮廓分明的侧脸,呢喃:“蔺晨。”他凑上去,吻上那线条优美的唇。


(吻都不让放。。。)

直到两人之间的氛围热到有些灼人了,蔺晨才含笑推开萧景琰,望着他氤氲着水气的漆黑双瞳:“不能再继续了。”

萧景琰还沉浸在暧昧的气氛里,只眼神朦胧不解地望着他。蔺晨忍不住在他圆润的眼角亲了一口:“再继续就麻烦了。你个小傻子,什么也不懂。”

萧景琰回过神来,先是一阵羞窘,想不出自己刚才怎么就鬼使神差亲了蔺晨,继而听见蔺晨的话,又是一阵气恼。笑话,他萧景琰好歹也是快及冠的人了,宫闱里长大,军营里历练过,就算没吃过猪肉,满山跑的野猪也见过不少了,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但他为人庄重自持,方才自己行为不端,现下还心下歉然,所以并没有反驳蔺晨,只是正色道:“是我不好,唐突了你。不过你知我一片诚心,绝没有轻薄你的意思。”

蔺晨被他说得一愣,虽说是萧景琰主动,但是论及过程,这到底是谁轻薄谁啊?萧景琰这一口正人君子不小心唐突了大家闺秀的语气是什么意思?若自己真是女子,他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蔺晨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笑得肩膀耸动,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拍拍萧景琰的肩:“景琰你真是太可爱了。”

萧景琰以为他还在笑自己太青涩,脸终于彻底黑了。任是哪个男子被心上人调侃不谙人事估计都不会高兴。更何况他想起方才蔺晨一副熟练得炉火纯青的模样,想来很可能是久经情场历练来的,萧景琰的脸不由黑如锅底。

他看着蔺晨笑得薄红的双颊,终究是发不起脾气来,只好拖起他的手,沉声说:“天色要晚了,我们回城吧。”

蔺晨点点头,忍着笑任他拖着自己往回走。萧景琰越想心越沉,一路都板着个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和身后眉眼含笑的蔺晨形成鲜明对比。

进了城门,路上人就多了起来,蔺晨平日里本就惹眼,加上今天一双笑得眼尾微翘的桃花眼,招得路过的好几个年轻女子频频打量,脉脉含情的样子气得萧景琰脸又黑了一层。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回身,带着几分别扭的情绪对蔺晨说道:“蔺晨,我并非要干涉你,只是想劝你一句,虽说年少轻狂是常有的事,但修身养性才是君子之道,你好像比我还小一岁,有些事情还是收敛一些的好。”

蔺晨何等心思玲珑,一眼就看穿了萧景琰的小心思,但他还真没见过吃醋都吃得如此义正言辞的人,肚里笑得打跌,面上却偏要逗弄他,蔺晨牵起萧景琰的袖子,微微摇了摇:“知道了,景琰‘哥哥’。”

萧景琰被他肉麻得一抖,耳廓泛出红意来。

两人正腻歪着,不妨路旁突然窜出个公子哥打扮的少年,摇着折扇故作风流地和萧景琰搭讪:“这位兄台,打扰了。我见你这个小侍很是可人,不知兄台可愿割爱?在下愿以千金相赠。”原来他见二人举止狎昵,萧景琰衣着华贵,而蔺晨容貌过人,自然将蔺晨当作男宠之流。如今男风盛行,上层贵族将男侍如姬妾般互换,赏人,也是常事。

萧景琰为人低调,从不以身份压人,今日却是被惹起了真火,他脸色一变,猛然拔出配剑,银光一闪就削掉那公子手中的折扇,高喝一声:“滚。”言罢就拉着蔺晨,看也不看那吓得面如土色的公子哥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气冲出了两条街,萧景琰才稍稍平复了下情绪,转身柔声安慰蔺晨:“你别生气,那人都是胡说八道的。”

蔺晨倒是好整以暇地捏捏他绷紧的下巴,笑道:“我不气。你不是帮我出气了么?”

萧景琰呆呆地望着蔺晨,忍不住又想将人揽在怀里,好歹还记得两人是在大街上,总算是克制住了。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明明他还不属于自己,自己已经忍不住想将他藏起来,谁也不给看见!

蔺晨享受着萧景琰因他而起的强烈情绪,却也担心把人气坏了,忙抚着他的脊背安慰:“不气,不气,我带你吃饭去。”

 

蔺晨带萧景琰来吃晚饭的竟是路边的小摊,两人在条凳上坐下,煮面的大锅就在身边沸腾,四周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萧景琰虽从小就在金陵长大,但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吃饭,此刻看什么都新奇,正四处打量。蔺晨笑道:“你别看这里简陋,他家的鳝丝面绝对是金陵城一绝。”

蔺晨取过一双筷子,用茶水烫过,递给萧景琰,高声对老板喊道:“两碗鳝丝面!”

萧景琰笑着接过。两人今日把话说开,自觉目光流转,相视一笑,都是情意,此刻相对坐着,即使不说话,也觉得心满意足。

两人正坐着等面,就听街对面有人高声唤道:“景琰哥哥,蔺晨哥哥!”

两人一抬头,就看见小胖子言豫津埋着头就冲了过来,他倒是认准了蔺晨,一头就撞进蔺晨怀里,要不是蔺晨功力深厚,说不定都得被撞个跟头。

蔺晨瞧见他也是高兴,接住他掂了掂,调侃道:“几天不见,你怎么又重了?”说罢手就蹂躏起豫津的小胖脸。

豫津的脸被他揉得五官都挤在一块儿,还努力反驳着:“才没有!”

蔺晨其实最喜欢逗弄孩子,豫津又不像飞流,被蔺晨欺负了也不跑,反而喜欢往他跟前凑。

萧景琰抬头招呼跟在豫津身后的景睿,景睿这才规规矩矩走到他们身前,抬手行李:“景琰哥哥,蔺公子!”

他打量了萧景琰几眼,问道:“听说景琰哥哥前段时间受了伤,如今好了吗?”

萧景琰点点头:“谢谢你关心。已经无大碍了。”

萧景睿闻言笑了笑,他低了低头,目光微不可察地瞥过坐在一边的蔺晨,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萧景琰也没在意,只摸摸他的头,问道:“你们俩这是下学回家?要不要坐下一起吃些东西?”

豫津正要高声叫好,就被景睿拦住了:“不必了。父母还在家中等候,不好耽搁。”

萧景琰点点头:“也是。那你们俩快回去吧。”说罢又嘱咐了两人的随从伴读好好送两个孩子回家。

眼见景睿将不情不愿的豫津拉走了,萧景琰皱皱眉,回头问蔺晨:“我怎么觉得景睿这孩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蔺晨目光闪了闪,却笑道:“小孩子嘛,心思多,今天想这样,明天想那样,谁说的清呢,不是什么大事。”

萧景琰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点了点头。

 

萧景睿拉着豫津,埋着头越走越快,直到豫津的小短腿再也迈不动步了,气喘吁吁地喊道:“景睿,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了。”

景睿一回头,看见豫津一张小圆脸上已经额角见汗,才意识到自己冲得太快了,不由有些歉意地掏出手帕,帮他擦擦汗:“对不起,我没注意。”

豫津性子极好,反倒喘着粗气安慰他道:“我没事,景睿你怎么啦?我看你这两天都不开心。”

景睿一愣,他年纪还小,自然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好友看出了端倪。但他闷着头,还是没说话。

豫津微微踮起脚跟拍拍他的肩:“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呗!咱们俩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萧景睿还是没说话。好在豫津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由得他在一边发愣。

过了好半天,萧景睿才答非所问地低声说:“豫津,你觉得祁王殿下怎么样?”

豫津皱起一张包子脸,认真思考了半天,但他们两个年纪太小,与祁王实在没什么接触,只好说道:“看着挺和气的。我偷偷听我爹说,祁王殿下处事公允,有仁爱之心。”

萧景睿也不是指望他对祁王有什么深入了解,只好又问:“那你觉得景琰哥哥和林殊哥哥怎么样?”

豫津这次回答得爽快:“景琰哥哥话不多,但是对我们是极好的。林殊哥哥就是太爱作弄人了,其实也不坏。”他说完还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

萧景睿沉默良久,又问:“那你觉得这位蔺公子怎么样?”

豫津笑眯眯地道:“蔺晨哥哥很好啊!我可喜欢他。”

萧景睿道:“为什么?他不是也跟林殊哥哥一样,喜欢捉弄你?”

豫津撇撇嘴:“那怎么一样,蔺晨哥哥虽然喜欢逗我玩儿,但我知道他是喜欢我。林殊哥哥嘛,他分明是嫌弃我们俩年纪小,不带我们玩儿。”

萧景睿没接话,只是点点头,却依然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

豫津伸手捏住他的两颊,努力往两边扯开,劝道:“景睿,你才多大啊,考虑那么多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呗。想太多老的快!”

萧景睿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你说得容易!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豫津却一脸认真地说:“你们就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我知道你处境复杂,但是你想想,你无论怎么做,都不能照顾到每一方的感受,讨好了一方,就得罪了另一方,与其这样,还不如顺应本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萧景睿没想到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好友居然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怔愣了半晌,终于低声道:“你说得对。”

 

掌灯后的宁国侯府格外安静,侯爷是个端肃的性子,长公主也是不爱热闹的人。尤其是后花园,此刻更是连一盏灯火也无。

萧景睿窝在太湖石堆就的假山石洞里,默不作声。此处洞子极小,只有小孩子才钻得进去,平日里也从未有人发现。

萧景睿名为侯府长子,又得赐国姓,侯府世子却是他二弟。下人们见风使舵,虽不至于怠慢他,但也不见得多殷勤。更何况他一年里有半年时间要住在天泉山庄,于府中人事都十分生疏。因而虽是在自己家里,也常有寂寞无聊之感,这处小山洞就是他无意间发现的,他常在心情不佳时一个人躲在此处。

若不是几天前他躲在此处看书,偶然听见石壁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谁也不会知道,这山洞离谢玉书房的暗室竟然只有一墙之隔。

他本不该探听父亲的秘密,却被父亲一开口的称呼震住了。

夏江!躲在父亲书房暗室的,竟然是勾结滑族,刺杀祁王的原悬镜司首座,夏江!

他想不出父亲这是要干什么,只隐隐约约觉得,似乎还是和祁王有些关系,小小的景睿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不知怎么,在和豫津聊过后,他今晚又鬼使神差躲在了这处山洞里。如果什么都没听到,那么就忘记这件事,他在心里暗自想着。

夜风穿过形态各异的太湖石,发出呜咽的诡异声响,萧景睿觉得身上有些冷,还是回去吧。正当他要放弃时,石壁里忽然传出他父亲冰凉的语调,有些沉闷,但依然清晰:“夏首座,我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另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谢玉,你不过是想把我当刀使罢了!”

谢玉冷笑:“夏首座,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你该感谢自己还能当刀使,否则你现在早就该在大理寺的天牢里等死了。”

夏江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些松动:“我不明白,你究竟所图为何?”

谢玉道:“夏江啊夏江,要我说,你做陛下的走狗做的不错,要不是你自寻死路,为个女人乱了方寸,现在还是高高在上的悬镜司首座,谁敢不给你三分面子?但你于朝堂大局,实在是没什么见识。你说说,祁王殿下继位,对我可有何好处?”

不等夏江回答,他又接着说:“祁王背后的军中势力不弱,他若继位,势必要重用林家,何况还有云南穆王府,连七皇子都于军事上颇有建树。到那时,我谢玉又在何处?只怕只能在京中养老,当个太平公侯了吧?人言富贵险中求,自古以来,这从龙之功,自然值得我搏一搏。”

夏江没想到他野心如此之大,茫然问道:“那你支持的是哪位皇子?”

谢玉好整以暇地答:“这就与你无关了。你只说,我的建议,你听是不听?”

夏江道:“祁王刚受了刺杀,如今肯定防范甚深,我若冒险行事,只是自寻死路罢了。”

谢玉轻笑:“我如何不知你已经打草惊蛇,现下再想杀祁王,已是难上加难。我不为难你,我只要你去杀另一个人。”

夏江问:“是谁?”

谢玉道:“蔺晨。”

夏江茫然问:“此人是谁?”

谢玉笑道:“你看,你连你是栽在谁人手里都不知。不妨告诉你,此人月前出现在京城,与林殊等人交好,似乎想成为祁王的幕僚。你那相好的小徒弟正是被他蒙骗,向你们传递了假消息,又正是他于郊外救走了祁王。”

夏江事发后只顾东躲西藏,确实对此一无所知,闻言不由目眦欲裂。

谢玉轻笑一声:“我如今也是给你个报仇的机会啊!杀了此人,我便找机会送你出城,从此天高海阔。”

夏江有些松动,却依然谨慎问道:“此人到底是何来路,杀了他对你又有何好处?”

谢玉冷笑一声:“当今天子没有嫡子,祁王出身凌驾于诸皇子之上,自己也算能力不俗。我本打算捧杀他,陛下也的确对他越来越忌惮。要不是你这次自作聪明,用不了多久,陛下自己就会容不下他了。现在祁王既已惊觉,故意示弱于陛下,恐怕就没那么好对付了。这个蔺晨,恐怕大有来历,我查了许久,也查不出他的出身。但他既然是站在祁王那一边的,我若不趁早铲除他,等他真的得了祁王的重用,岂不是如虎添翼?”

夏江眼神闪动,却没有接话,谢玉见了心中不屑,于是再加一把火:“你如今难道还有别的出路吗?你不是不知道,陛下对待背叛他的人是什么态度?再者说,就算谢某愿意收留,你难道就愿意在这暗室之中度过余生?”

夏江闻说此话,才真正下定决心:“好,我就信你这一回。我今夜了了此事,你就找机会送我出城!”

萧景睿在山洞里听得遍身发凉,心中各种念头翻滚来去。他自幼早熟,已经懂得不少利害关系,于朝中大事也非一无所知,却还未真正见识过这些鬼蜮伎俩。他和父亲一向不亲近,但他心里对父亲总是孺慕的。他从未想过自己父亲居然有如此之深的心机,如此之大的野心。

怎么办?怎么办呢?他是否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但他内心深处却觉得,祁王才是储君的最好人选。更何况,他很喜欢林殊和萧景琰他们,就连蔺晨,他也不希望他有事。

萧景睿恍恍惚惚,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走到了侯府后墙附近。他抬头望望,月光照亮了四四方方的院墙,如身处逼仄的盒子里,四壁向他压来。

耳边响起白日里和豫津的对话,萧景睿终于咬了咬牙,攀上院墙边一棵大树,溜出墙去。

萧景琰年满十八,就要出宫开府。其实府邸早就建好了,他只等大婚就要搬出宫去,现今他有时天晚了不及回宫,也会在这歇息。

这处新府邸离宁国侯府不远,萧景睿心中暗自念道,就去看一眼,只看一眼,若萧景琰不在,他就回去。

萧景琰听下人通报,萧景睿在外求见,不由疑惑地皱了皱眉。待他叫人将萧景睿带进来时,见他是孤身一人,心中的不解更大了。

还不待萧景琰问出口,萧景睿却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口里也换了称呼:“七皇子殿下,我有要紧事想告诉你。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此事是我告知的?”

萧景琰看着这个向来聪明规矩的表弟,言行迥异以往,也知道他果然是有大事,于是便也郑重回道:“你说,若我能担得起,必为你保密。若我担不起,你也就不必说了。”

萧景睿没料到他心性耿直光明至此,心下触动,当即也顾不得多想了,急急说道:“有人今夜要对蔺公子不利,请殿下快想办法,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夏江在一座座房檐上奔袭而过,脚下轻盈,未踩动半块瓦片,一袭黑衣几乎溶入夜色里。

根据谢玉的消息,蔺晨的居所在城东钟山脚下,那里人烟稀少,倒也不怕惊动了他人,惹来麻烦。

想必就是此处了。夏江停在一座青石小院的房顶,他探头向下打量,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分明,只房檐下挂着两盏小灯笼,照亮了方寸之地。他又侧耳听了半晌,见毫无动静,才放下心来,翻身落入院中,右手握紧了腰侧的剑。

谁知他刚一落地,就感到背后一阵寒风袭来。亏得夏江经验老辣,千钧一发之际拔剑一挥,挡开了刺向背心的剑,脚下连退数步,站定了转身一看,瞳孔一缩。

一身红袍的少年执剑而立,身姿风华如朗月疏星,冷哼一声:“夏江,看你今日往哪里跑。”

夏江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不敢再有多余的心思,只求脱身,他眼睛四周一转,发现除了萧景琰,也只有几个亲兵围住了院子,倒不是全无生机,不由冷笑道:“七皇子殿下,老夫若要走,怕是这么几个人拦不住。但我也不想伤了殿下您,不如殿下行个方便?”

萧景琰确实来得匆忙,他听了萧景睿的话,根本来不及调集人手,只能带上跟在他身边的几个侍卫,匆匆赶到了蔺晨的住处。他知道夏江能执掌悬镜司多年,深得倚重,自然不是易于之辈,更兼手段老辣,自己恐怕真的不是对手。

但若是会知难而退,他便不是萧景琰了。他只低喝一声:“你这乱臣贼子,勾结异族,刺杀我大哥,今夜居然还妄想行凶,我岂能放过你?不必多说,只管来战!”

夏江一看今夜怕不能善了,只好也不多话,提剑就向萧景琰攻来。萧景琰抬手格住,脚下扫出,反手一剑刺去。两人你来我往,刹时间小院里银白色的剑芒如电般穿梭来去。

萧景琰的剑法大开大合,沉稳大气,但夏江走得却是阴毒鬼魅的路子,一把剑使得几乎看不见剑影,只觉阵阵寒意袭来。更何况夏江功力深厚,非萧景琰可比。若非夏江一心求脱身,只怕萧景琰早已落败。

夏江几次剑刺到萧景琰要害,萧景琰竟是不顾自身安危,也不肯退却,他心知若杀了萧景琰,只怕谢玉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把自己送出京城了,因而只好撤剑。如此一来,夏江竟一时找不到空子抽身。

眼见再拖下去,引来援兵或是巡承的士兵,只怕今天就别想脱身了。他不由咬了咬牙,手里剑招越使越快,带乱了萧景琰的节奏,瞅见个空子。朝萧景琰膝盖上刺去。

萧景琰眼见避无可避,反倒回手一剑直攻夏江面门。两剑相错而过,眼见即中,忽而只听“叮”的一声,夏江剑尖一偏,只觉一股大力从剑上直传到手腕,他只好倒跃出去,往地上定睛一看,才发现方才打偏自己这一剑的,竟是一颗蚕豆。

这一剑用了他十成的功力,竟被小小一颗蚕豆击偏了去,夏江不由心下骇然,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玉白色的身影斜倚在院中的大榕树上,笑意嫣然地向下望着,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捉着包蚕豆,好不自在逍遥。

“蔺晨?”萧景琰也抬头看见了他,“你怎么起来了?”

蔺晨往嘴里丢了颗蚕豆,挑挑眉头:“你们在我房间外打得这样热闹,就是死猪也被吵醒了吧?我瞧着有趣,就先去寻了些下酒菜来,哪知道回来就看见有人敢伤景琰。”

萧景琰被心上人看见了自己要落败的一幕,心下着恼,赌气咬咬嘴角,也不说话,提剑就向夏江攻去,剑势更加凌厉。

夏江眼看这蔺晨恐怕不是好相与的,想脱身的念头更甚,也不敢怠慢,忙一边招架一边寻找退路。偏偏萧景琰缠得紧,不给他一点机会,更兼还有个蔺晨坐在树上,看热闹般大呼小叫:“景琰,攻他下盘!腋下!他要起腿!快!左边!哎呀,他要跑,上面,上面!”

他玩笑般坐在树上左右指挥,夏江却心里发凉,只因此人眼光毒辣,正是把自己的招数都看穿了,便更是被萧景琰缠得脱不开身。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

蔺晨把最后一颗豆子扔进嘴里,喝了口酒送了送,拍了拍手,笑叹:“罢了,再打下去今夜不用睡了!景琰,上次那套剑法好不好?我来教你吧!”

萧景琰不及回话,蔺晨就纵身跃下,贴上萧景琰的后背,右手握住他执剑的手,左手勾住他劲瘦的腰身。

夏江趁萧景琰愣神之际,足尖一点,就要向后掠去,谁知蔺晨手腕一翻,带着萧景琰手里的剑以剑脊砸向夏江的膝弯,轻笑一声:“老实呆着,等我教完景琰这套剑法!”

对方直将夏江视为无物。夏江何尝受过这等侮辱,气得脸色青紫,跑又跑不掉,不由得也动了杀心,干脆如毒蛇吐信般一剑刺来,直取萧景琰胸口。

蔺晨一声长笑,手腕一震,萧景琰手中长剑发出吟啸声,在夏江剑尖一点,蔺晨一勾萧景琰的腰身,拔地而起,左脚在树干上一踏,两人一红一白的身影如轻鸿般在空中划过,手中剑招如狂风骤雨般一瞬不停,掠到廊檐下,又一脚踏上立柱,反身飞回,剑势更快。

一时间,小院里只见雪亮的剑影缤纷来去,眼花缭乱。萧景琰被蔺晨揽在怀里,只觉手中剑如有生命般灵活自如,而夏江只觉四面八方,皆是剑气,挣脱不去。

最后一剑,直刺眉心,夏江被逼到绝处,只好闭目就死,蔺晨调转了剑身,反用剑柄在其后脑一磕,归剑入鞘。

蔺晨将下巴搁在萧景琰肩头,笑着道:“怎么样?这套剑法只七招,其中变化却无穷,你若学透,自然就不用怕这等鼠辈了。”

萧景琰被他近在耳边的吐息弄得发痒,又自觉被人揽在怀里的样子太软弱了,忙挣开蔺晨的手,强作镇定地吩咐几个侍卫将夏江绑了,送去大理寺。

蔺晨瞧着他面上故作淡定,耳朵尖却早已红透,轻笑一声,跃回树上,又悠哉游哉地拿起酒壶喝了起来。

萧景琰心下很是郁闷,他明明是来救人的,反倒被人救了,总觉得有些丢面子。几个手下绑着夏江离开后,他也想转身离去,却终究舍不得树上那人,只好一个人在树下生闷气。

蔺晨心里好笑,逗他道:“景琰,上来喝杯酒吧。”

萧景琰想了想,到底还是跳上树去,也不说话,接过酒壶就喝了一大口。蔺晨见他喝得急,扳过他的脸来,用袖子擦了擦溢出嘴角的酒液,轻笑道:“慢点,慢点!”

萧景琰也觉得自己这种和自己生气的行为太过幼稚了,闷声道:“蔺晨,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蔺晨勾唇一笑:“这话从何说起?”

萧景琰闷闷不乐:“我本来是要保护你的,却反倒要你来救我。”

蔺晨觉得他越发可爱了:“你啊,真是小傻子,人家都要刺中你了,你怎么躲也不躲,还迎上去?”

萧景琰瞪大眼睛:“若连心悦之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蔺晨简直为之绝倒,呼噜了一下萧景琰的额发,竖了竖大拇指:“真男人!”

萧景琰知道他在调侃自己,更是沉着张脸生闷气。

蔺晨只好哄道:“好啦,好啦,别不开心了。我不是把这套剑法传给你了?以后就不怕输了。这可是我家家传剑法,传儿不传女,传媳不传婿。”

萧景琰听他说得亲近,心里才高兴了些,脸上也露出些腼腆的笑意。仔细一琢磨,才觉得这话里意思不对,又转头气哼哼瞪了正在偷笑的蔺晨一眼。

蔺晨知道他不是真的气恼,微微揽住他的肩,抿唇一笑,将酒壶递给他:“还记得佛诞那日咱们买酒的酒坊吗?这是他家的另一种酒,叫百代过客,须得在地下埋藏十年,方得酿成,名字风雅,其实是极烈的,你慢点喝。”

萧景琰接过,抿了一口,果然是极烈的酒,一股烈火从舌尖直烧入心肺,又涌上眼眶。不知是酒太烈,还是被夜色勾动了思绪,萧景琰长叹一声,微微偏过头,轻靠在蔺晨肩头。

蔺晨耸耸肩头,轻声问:“怎么啦?”

萧景琰低声道:“我若说愿年年岁岁与你共饮此酒,果然还是太过贪心了吧?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蔺晨略微侧头,就能看见萧景琰低垂的眼眸。他忽而觉得眼尾那一抹微红,竟胜过前生所见的万丈红尘,无限胜景。

蔺晨抬头望着繁星点点的漆黑天幕,忽而曼声吟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他前世一直游走于这天地之逆旅间,从不为任何人事羁留,数十载光阴,匆匆而过。如今回首一望,繁华万千,逍遥自在的日子尽皆为空,反倒是被梅长苏羁绊住的时光,最是清晰。

也许重活一世,就是为了找到真正的羁绊吧。他感受着肩头轻柔的重量,心中柔情百转,蔺晨终究伸出手去,握住萧景琰微凉的手。

一生很长,如望之不尽的一湾银河;一生很短,如划破黑夜的一朵流星。

 

天色微明的时候,蔺晨揽着微微有些迷糊的萧景琰跳下树来,就着天边那一抹微晕的霞光,看着他怀里少年朦胧的睡眼。

蔺晨连自己都没察觉地笑了起来,他恶劣地掐住萧景琰微肿的脸颊,左右晃晃:“景琰,醒醒,天都快亮了。”

本来就没睡沉,何况在军营里枕戈待旦的日子都过过不少,萧景琰马上就清醒了过来:“嗯?”

蔺晨用手指撑起他本就睁得圆滚滚的眼睛:“天亮了!”

萧景琰抹了一把脸,站直了身体,反倒伸手帮蔺晨整理了下散乱的长发:“我回去了。你,你自己多注意安全。有什么不对,记得来找我。”

蔺晨好笑地看着萧景琰总是摆出一副要照顾保护自己的姿态,笑着凑到他耳边说:“好。”

萧景琰有些奇怪,蔺晨表现得也太乖顺了些,往日总是要调侃几句的。不过他也未多想,磨蹭了一会儿就准备回宫,夏江的事情还需向父皇禀明。

“景琰!”他转过身的那一瞬,蔺晨喊住了他,“夏江之事,已经告一段落了。我有一桩急事,近日要离开一趟。”

萧景琰全身一僵,忽然觉得晨风吹在身上透心的凉。他握紧了手心,不敢开口,不敢问你要去做什么,不敢问你要去多久,更不敢问你还会不会回来,因为他找不到这样问的立场。

说到底,他们俩如今又算得什么?说到底,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他没有回头,只低声应了一句:“嗯,知道了。”为了保持声音的平稳,手心几乎要被指甲抠出血来。

蔺晨看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这个死心眼的孩子又想岔了,只好叹了口气,走过去执起他的手,温柔地将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在他额前轻轻一吻:“别多想,我会回来的。”

只一句话,萧景琰就觉得自己拧成一团的心又奇迹般地被舒展了。他有些赧然地红了耳尖,这次只好乖乖应道:“嗯,知道了。”

一模一样的两句话,说起来却是全然相反的心境。

 

当日朝上最大的话题自然是逆贼夏江终于落网了,还是落在上次刺杀中受了重伤的七皇子殿下手里。

不过萧景琰言而有信,并未透露是景睿向他透露的消息,只是说自己与好友夜谈的时候,被夏江袭击,两人合力将夏江擒下。

这事真是骇人听闻,为何夏江一个满天下被通缉的朝廷钦犯,不想着如何逃跑,居然还敢出来杀人呢?这幸而是被抓了,要不然大家晚上还能睡得安生吗?

梁帝自然要求详查。不过夏江这么些年的悬镜司首座不是白做的,他对别人心狠手辣,对自己竟也狠得下心,无论如何审讯,只一口咬定是为了报复萧景琰,绝口不提自己这些天来藏匿在哪。最后大理寺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也只好定了秋后问斩,就此结案。

萧景琰其实心里有些猜测。消息既然是景睿传来的,必然和宁国侯府脱不开干系。而夏江打死不说,倒也不是真的义气深重,只不过是想留下谢玉这个与祁王作对的人给他们添堵。人心险恶,一至于此。

萧景琰知道,就算他没应承景睿,也不可能拿谢玉如何,此事毫无证据,完全是他的推断,景睿也不可能说出消息的来源就是他的父亲。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提醒他皇兄多多小心谢玉此人罢了。

纷纷扰扰的祁王被刺一案终于落下帷幕。曾经深得帝心的夏江就此落马,连带着人人闻之色变的悬镜司也受了冷落。祁王却似乎也没讨到什么好处,与母族生隙,又被限制了权柄。一时间大家都沉寂了下来。

别说本就低调稳重的萧景琰,连横行金陵的林殊都被关在宫里读书,只好夹起尾巴做人。

 

一转眼就是一个月的光景。被限制在这高高的宫墙之内,林殊觉得简直生无可恋。

今日风和日丽,御花园里花暖日曛,他正躺在湖边的假山石上,嘴里叼着根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坐在湖边垂钓的萧景琰说话。

萧景琰也没把心思放在钓鱼上,他不时抬头看看天色,眼见着日头越升越高,他犹豫着跟林殊开口:“小殊,今日上书房里旬考,你不去怕是不好吧?”

林殊听到这话,原本漫不经心的语调也带上了火气:“别提了!你说皇上怎么想的,让我和一群小屁孩儿一起读书!你还说旬考!我要是还没考过,岂不是脸都丢大了!”

萧景琰忍不住喷笑。

林殊目光转了转,忽而来了兴致,翻了个身趴在假山上不怀好意地打量萧景琰:“你说说,你最近怎么这么讲义气,哪也不去,在宫里陪我?”

萧景琰白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不讲义气啦?陪你你还不乐意了?”

林殊大呼:“我哪有不乐意了?我就是觉得奇怪。你看看,我往常在这里钓鱼,你还不让我钓,说这些锦鲤是宫里娘娘们养的。今天你不仅自己坐在这钓鱼,跟我说话也心不在焉的。往日里你明明是一有空就要跑出宫找那个谁的!”

萧景琰被日头晒得微晕的脸腾地就全红了:“别瞎说,蔺晨有事出门了。”

林殊拖长了声音:“哦~~,原来是蔺晨不在,你才想起来找我!”

萧景琰气得捡起地上的石子扔他,林殊哈哈大笑着在假山上打滚躲过。

两人正闹着,忽然又静嫔宫中的小宫女来寻萧景琰:“七殿下,静嫔娘娘让您去见他。”

萧景琰起身整整衣衫,林殊也忙跳下假山:“我也去。”

萧景琰又要去敲他的头:“我母亲找我,你跟着去干什么?”

林殊道:“马上就要午时了,你还不许我跟着去静姨宫里蹭顿饭?”

 

两人一路说笑打闹着赶到静嫔宫中时,却不想往日里总是一脸笑意站在门口等候他们的静嫔正一反常态地端坐在主位上,微颦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收了嬉笑打闹的姿态,恭谨地上前去给静嫔请安。

静嫔似被他二人的声音惊醒般回过神来:“快起来,啊,小殊也来了,快坐。”

林殊笑道:“静姨,我想吃你宫里的点心了,就跟景琰一起来了,你不会嫌我脸皮厚吧?”

静嫔拉他坐下,嗔道:“你这孩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又吩咐宫女去将给两人做的点心端来。

她看着爱说爱笑的林殊,和他身边沉默寡言的景琰,心中充满了对儿子的愧疚,如果自己当初不曾进宫,这个孩子不是降生在宫廷之中,想必会快乐许多吧。

但事已至此,再多的感慨也无用了。她温声对萧景琰道:“景琰,听说你近日常去宫外的府邸,你觉得那里如何,可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景琰点点头:“很好,我都满意。”

静嫔欲言又止,林殊瞧着她的神色,忙站起身道:“静姨,要不我先出去转一圈,一会儿再回来?”

静嫔强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坐下吧,不是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事。”

萧景琰也抬眼疑惑地望向她,静嫔虽然心中酸涩,终于定了定神,狠狠心道:“今天你父皇跟我说,南楚年前战败于穆王爷手中,他们最近有意和我们联姻,愿以郡主相许,你父皇,你父皇想让你去。”

萧景琰脑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觉得他听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他无意思地“啊”了一声,却并不知道怎么接话。

静嫔看着他毫无生气的眼眸,心中一痛,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好拿手一遍遍抚着他的背。

林殊先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为什么让景琰去?”

静嫔低声道:“宫中适龄的皇子只得景琰和他八弟两个,他八弟又有腿疾……”

其实这只是明面上的话。她想起梁帝召她过去,说起这段话时审视的目光。她和萧景琰在梁帝眼中,已经算做祁王一党,而萧景琰即将成年,势必要大婚,与其让萧景琰跟朝中哪位大臣联姻,增加祁王一派的砝码,还不如让他和亲,光鲜却无实惠。更何况据说那位来和亲的,虽名为郡主,其实不过是南楚一位王爷的义女,虽然颇得宠爱,却丝毫不能带来任何助益。

林殊自然也不难想通这些关节,他忿然跳起来:“怎么能这样?我去找姑姑和景禹哥!”

静嫔连忙拦住他摇摇头。林殊只是一时情急,他哪里不知道现在他们林家,还有祁王,全部处境微妙,谁也不能去找梁帝开这个口,可看到好友一副痴傻了的表情,他心中又气又怒,最后只好化作一声长叹,恨恨地在席上擂了一拳。

萧景琰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母亲和林殊两人嘴巴一开一合,脑中却是一团混乱。是了,作为皇子,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婚姻不由自己做主。但自从认得蔺晨开始,他像是做了一场又深又长的美梦。在梦里,他刻意遗忘了这一事实。

静嫔看他只是脸色惨白,牙关紧咬,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忍不住垂下泪来,拉住他的手道:“景琰,母亲知道你委屈。但生在皇家,谁不是身不由己?母亲求求你说句话,别憋屈坏了自己。”

萧景琰只觉脑中有一根长针在左突右搅,疼得他忍不住想呻吟,想大叫,想流泪,却发不出声来。他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平日里清澈的一双眼眸里尽血丝,他颤抖着双唇,开合了几次,终于从喉中逼出些嘶哑的声音:“我还能说些什么,父皇决定了的事情谁又能更改。就这样吧。”

静嫔心中大恸,眼泪掉得又快又急,她紧紧攥住萧景琰的手,恨不能将她的孩子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可以让她挡在身后,抱在怀里,甚至放回体内,谁也不能伤害他,谁也不能让他伤心。

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她这一生,连自己都不能救赎,又如何救赎她的孩子。

她忍不住抚着景琰的侧脸,柔声道:“景琰,是母亲没用,不能帮你。但人这一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就算像你父皇那样的九五至尊,也不可能事事顺心。母亲能告诉你的,就是不要太过执著,你的一生还有很长,无论怎样,都该努力过得让自己轻松一些,快乐一些。”

萧景琰呆滞的听着他母亲的话。人生在世,有太多不如意,他何尝不知,不过分强求,而是随遇而安,能让自己更轻松些。但若不是这样执拗,这样痴顽,他也就不是萧景琰了。

 

林殊拉着浑浑噩噩的萧景琰,匆匆离开了静嫔宫中。静嫔见萧景琰此时魂不守舍,不能多劝,不如让林殊带他出去散散,平复下心情。

两人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惨白着脸不发一言的萧景琰,在他俩十来年的相处中,林殊没见过萧景琰还有更失态的时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日子总要想办法过的。

林殊拍拍萧景琰的肩,小心翼翼地安慰道:“景琰,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看,就算是景禹哥那样得宠,还不是皇上叫他娶谁就得娶谁。”

萧景琰抿成一条线的双唇毫无血色,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越是这样林殊越是担心,他倒是宁愿萧景琰大哭大闹,发泄一通:“景琰,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啊,你想哭想闹,我都陪你!大不了受一顿斥责!就是别为难自己。”

闹?他能怎么闹?冲到父皇面前大声反对?还是跨马离京逃婚而去?不说这样闹没有任何用,反倒会给他母亲,皇兄,甚至林殊这些他关心的人带来麻烦。

萧景琰惨然一笑:“若我问你,要是有人告诉你,你不能娶霓凰为妻,你会如何?”

林殊哑口无言,不能娶霓凰?他想都没想过。两人从有记忆以来就在一起,稍微懂事时已经定了亲,在双方心里,两人会成亲已经是和吃饭睡觉一样天经地义的事实,林殊从未想过,不能娶霓凰的这种可能性。

林殊望着萧景琰毫无光彩的眼,咬咬牙道:“我会如何?谁敢不让我娶霓凰,我跟谁没完!若是天下人都不让,我就与天下人为敌!大不了我带着她去浪迹天涯!”

萧景琰苦笑道:“你不会的。”

林殊颓然泄气,是啊,他不会,他不能,他还有亲人,他还有责任。浪迹天涯什么的,不过是孩子话罢了。

“既然哭不出来,闹也无用,还不许我心里难受一会儿么。”萧景琰语调淡淡,却无端叫人听得心惊动魄。

林殊无奈,只好破罐破摔地安慰道:“景琰,其实你也知道,就算没有这事,你和蔺晨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既然不能如愿,跟谁过不是过?”

蔺晨,蔺晨。听到这个名字,萧景琰齿间微一加力,终于咬破了嘴角,沁出血丝来。

那春日梢头,碧波湖上,凌波照影的惊鸿一瞥。

那刀光剑影,荒村破庙,直抒胸臆的情深一往。

那十里亭中,执手相看,神魂颠倒的倾情一吻。

蔺晨,蔺晨,从此之后,山高水长,缘尽于此。萧景琰仰起头,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初夏的日光一道道凌迟过后,再无生息。

 

萧景琰大婚的圣旨下得很快。短短一个月时间,梁帝就派人把大婚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只等南楚郡主一到,就可成亲了。

此次和亲,固然是因为南楚求和,但其实梁帝也不想再打。一则入了秋,大渝就要来袭,双线作战,劳民伤财,何况若是战败自然不好,就算是战胜了,也是为穆王爷加重军功,这也不是皇帝所乐见的。如此一来,和亲一事,还真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欢喜的,恐怕就是和亲的对象,萧景琰了。

只是若非亲近的人,并不能看出他有丝毫异常。他还是一样沉默,一样恭谨,只是眼中那最后一丝少年意气,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林殊绕过假山石,果不其然又在湖边寻见了正在垂钓的萧景琰。不同于上次,这次他钓鱼钓得格外认真。

林殊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拍拍他的背:“你以前老是说我祸害这些鱼,如今你祸害的比我还多呢。”

萧景琰偏头看看他,嘴角勾动了一下:“反正这些锦鲤永远困在这么个池子里,活得也没什么乐趣,还不如被我吃了呢。”

林殊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这话好像是几年前我说过的吧?但是你是怎么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吧。”

萧景琰沉默了一下,不再回话,只是转过头去更加认真地钓鱼。林殊见他这样,无奈地抹了把脸,道:“我有事跟你说。”

萧景琰充耳不闻,也不追问是什么事。林殊狠狠心,接着道:“蔺晨回来了!”

啪嗒一声,萧景琰手里的鱼竿坠入湖中。

 

萧景琰推开醉月楼包厢门的时候,正看见阔别多日的蔺晨斜倚着窗台,手里拎着酒壶,意态风流,见他进来,笑得眯起一双桃花眼:“景琰,我回来了,你想不想我?”

萧景琰想起两个月前,他们在晨曦中作别,这个人牵着他的手,说着一定会回来的,心里无端生起了些怒意,他是回来了,只是为何回来得这样晚?

只是一转念的功夫,他心里就泄了气。他知道,这怒意只是无理取闹罢了,就算蔺晨早些回来,又能怎样呢?

他咽下心中的苦涩,强笑道:“你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有我出马,自然是一帆风顺。”蔺晨得意一笑,又见萧景琰远远站在门口,皱皱眉头,招呼他道,“过来坐呀!”

萧景琰却不为所动,仍旧站在那里,低沉的声音里藏着一丝颤抖:“近日京城里的消息,你都听说了吗?”

蔺晨眸光一闪,竟抽出折扇闲适地摇了摇,一副调侃的语气:“景琰就要大婚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难道是来找我要贺礼的?”

萧景琰如坠冰窖。打从一见面,他看蔺晨神态轻松适意,与往日毫无不同,只当他是不知道这事,没想到的是,蔺晨不但知之甚详,竟反而以此来调侃他。

自己一腔真心,这人分明已经尽知,他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萧景琰双目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问问他可还有心?

这疯狂而怨怼的念头只在他一闪而过,一抬眼,对上蔺晨笑意盈盈的桃花眼,萧景琰胸口一疼,终究是舍不得,舍不得怨他,更舍不得他伤心。

罢了,是自己一厢情愿也好,这样最好,这样蔺晨就不会为他难过,这样彻骨的心痛自己一人领受就够了,而他还是那个无牵无挂,纤尘不染的蔺晨。

舌底泛出些血腥的味道,萧景琰勉强笑笑,脸色苍白如纸,抬起头来。今夜的月又圆又亮,在窗棱上结出银霜的色泽,从他这里望去,那一轮满月正映衬在坐在窗边的蔺晨身后,他一身白衣,似要羽化而去。

萧景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已经知道了。你,你……”

他本想说,你若有闲,自可来饮一杯水酒,却实在是说不出口,何苦这样拖泥带水呢?不如一刀断个干净。他咬了咬牙,道:“恐怕这次,是真的要道别了。蔺晨,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只是恐怕,从今以后,我不能再喜欢你了。”

蔺晨眼中光芒一凝,紧紧对上萧景琰泛红的眼,声音微沉:“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蔺晨一向言语温柔,这样冷凝的蔺晨是萧景琰所未见的,他心中微微有些惧怕,眼神躲闪,却还是梗着嗓子道:“我不能再喜欢你了,就此别过。”


(自行车,没地停,实在想看联系我。。。。)

月光如水银泄地般倾洒在二人身上,乌黑的长发染上霜雪的颜色,蔺晨执起两人纠缠的发尾,打了个同心结,再次凑到萧景琰耳边:“你还敢说不喜欢我?”

萧景琰用力眨掉眼中的泪水,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触两人结成的发,终于崩溃地大哭出声,回身搂住蔺晨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侧,颤声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半月时光匆匆而过。皇七子萧景琰大婚的日子如期而至。

受封,谢恩,出宫,亲迎,成礼,萧景琰目光无神,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等他略微回过神来,已经在婚宴的酒席上了。

自那晚在蔺晨怀中泣不成声,又被蔺晨送回府后,萧景琰一直浑浑噩噩,如在梦中,只依稀记得临别时蔺晨一遍遍吻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景琰,别担心,有我在。”你能一直在吗?萧景琰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口。结局既已注定,何苦还要刨根问底,互相伤害?不如享受片刻的温情。

看着满目繁华热闹,萧景琰的心却如死水一潭,波澜不起。

宾客们涌上来,各个满脸笑容道着恭喜,又纷纷要向新郎敬酒。萧景琰扯出个毫无温度的笑意,应酬着各色人等,却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十分干脆利落,惹得众人哄然叫好,于是酒也敬得更频繁了些。

林殊在一旁瞧着他脸色不好,却还杯杯见底,十分担忧,怕他伤了身体,或是酒后失仪,毕竟是皇子大婚,皇亲贵戚,满朝文武来了不少,何况南楚的使臣也在一旁坐着,若是闹出什么乱子来,萧景琰少不得要被皇上训斥。

林殊忙举杯挤到人群里:“来来来,各位,你们可别灌得太狠了,可不能让靖王殿下没见到新娘就倒下了。这一杯酒我替他喝了!”

众人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酒品,谁愿意跟他喝,纷纷笑斥:“免了免了,我等还想全须全尾地回家去呢!”

林殊佯怒:“这是什么话?都瞧不起我!我今天还非喝不可了!谁若不喝,散席了我便上谁家睡去!”

众人忙哄笑着躲开。林殊一边继续追着调笑,一边用目光微微示意萧景琰先走。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萧景琰也不忍拂了好友的好意。何况礼都成了,躲也躲不过,这又是和亲,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还关乎国体。

萧景琰抬头凝视了半晌王府院墙外青色的天空,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个人没有来,也好,若是看见了他,自己怕是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一道高高的院墙,从此天涯相隔,两样人生。

萧景琰脸色僵硬,脚步沉重地往自己的正院走去。

走到房门口,已见两个面目陌生的丫鬟守在两侧,相比是南楚郡主带来的陪嫁,见他回来,上前笑意盈盈地道:“王爷,王妃已等候多时了。”

萧景琰沉默地点点头,见这两个丫鬟言语伶俐,不称郡主而称王妃,也显得对自己十分恭谨。有其主必有其仆,想来这位郡主也不是难相处的人吧。

萧景琰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两个丫鬟体贴地在身后关上了门。

卷起珠帘,萧景琰就看见坐在床边的那个身着青色礼服的身影。她仪态优雅地端坐着,手里举着的描金折扇挡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室内别无他人,只两旁龙凤花烛静静燃烧着。

萧景琰并未细看,只是念着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去国万里,前来和亲,殊为不易,于是背着身温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既然娶了你,以后自然与你相互扶持,相互尊重。”

那双妩媚的眼睛露出些狡猾的笑意,细声道:“夫君看也不看我一眼,莫非嫌弃臣妾貌丑么?”

萧景琰无奈,只得转过身来,眼睛却依旧望着地上。

新娘继续开口:“夫君只说相互扶持尊重,难道夫妻二人,只是相敬如宾么?”

萧景琰叹了口气:“那你还想如何?”

“呵呵。”扇底溢出一串轻笑,“自然是还要两心相许,恩爱白头!”

这句话声音大变,虽然依旧悦耳,却低沉清朗,分明是男子的声音,何况这嗓音萧景琰是如此熟悉!

萧景琰大惊失色,忙疾走几步到了床边,也顾不上失礼,伸手拉下遮面的折扇,露出那张无比熟悉的脸!这人将眉毛修得又细又长,眉间还点了梅花钿,上翘的眼尾勾着胭脂洒着金粉,一双眉眼勾魂夺魄。然而扇子一拉下来,那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下颌就都藏不住了,扇子下的分明是蔺晨的脸。

萧景琰目瞪口呆,双唇开合几次,终于问出声:“你,你怎么会在这?”

蔺晨一笑,勾画过的眼睛更加绮丽:“我?我是来和亲的呀,夫君!”

萧景琰怔愣着:“怎么可能?来和亲的分明是南楚郡主!”

蔺晨笑得更得意:“我父亲早年对南楚那位王爷有活命之恩,听闻南楚有意和亲,我就拜托他将我算作他的义女,报了上去,正好那些宗室贵女听说和亲都避之不及,我自然就来了!”

萧景琰不可思议:“他怎么敢呢?这事情若是暴露了,弄不好就是个两国开战的结局!”

蔺晨:“他只认得我父亲,又没见过我,我自然不会让他知晓我是男子。我只说是因为我们二人有了私情,求他成全。这也不算是假话吧?”说罢还用手里的扇子去挑萧景琰的下巴。

萧景琰甩开他的手:“那你怎么能确定大梁这边是派我和亲?”

蔺晨笑道:“以你父皇的多疑,必然不放心让其他宗室或臣子和亲,而皇子之中,只有你合适。再说,若是他选了别人,我还不会跑么?”

言及此,萧景琰终于知道对方早就算计好了,一步步计划得无比周全。他呆呆地跌坐在床边,埋下了头。

蔺晨见状叹了口气,去扳他的肩膀,他却拼了命地挣扎,蔺晨硬是抓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语调却异常温柔:“景琰……”

萧景琰脸色惨白,睫毛颤抖,低吼道:“既然这样,为何不早点告诉我?看我伤心,你很好玩是不是?”言罢终于忍不住红了眼角。

蔺晨看见他的眼泪,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何尝不知萧景琰这些日子以来受过的煎熬,只好使劲将对方按在怀里,柔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只是此事说来容易,其实真正行来,却有无数变数,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能肯定就能成功。与其让你空欢喜一场,不如道事成了再让你知道。”

两国和亲,皇子大婚,中间无数的细节,无数双眼睛,想在这其中偷龙转凤,随便一环都可能出了差错。萧景琰想到蔺晨处心积虑,细心谋划,都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心下无比感动,但想到这些日子他心中的煎熬,萧景琰狠狠将流下来的眼泪都蹭在蔺晨的身上。

他闷声问:“若是不能成功,你又打算怎么办?”

蔺晨朗笑:“这有何难,若是不成,我带你远走高飞就是。只是我知道,那样你会很为难。”

萧景琰眼睛被泪水模糊,却执著地望进蔺晨清澈的眼眸。这个人,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的为难:他不可能和他远走高飞,他还有母亲,还有皇兄,还有林殊,还有他保家卫国的志向。但这个人又何尝不为难?他是那样逍遥不羁的性子,却以男子之身嫁给他,等于亲自折断了自己的羽翼。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这么好的人,从此以后竟真的属于自己?

萧景琰呜咽一声:“蔺晨……”没有语言足以描述他对这个人的感情,满腔爱意无处发泄,萧景琰忍不住张口轻轻咬上蔺晨的肩头。

“嘶……”蔺晨抽了口气。

萧景琰吓得忙抬起头来:“怎么了蔺晨?我咬疼你了?”他明明没有使劲。

蔺晨推开他一些,笑着摇摇头:“不是,是压到锁骨有些痛。我再变个戏法给你看。”他直起身子,动了动手脚,只听浑身骨骼咯咯作响,舒展开来,终于恢复往日身形。

萧景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怪不得他先前行礼的时候,虽觉得新娘身量高挑,但分明是女子般纤细的身形,和蔺晨大为不同。

蔺晨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沁出冷汗,勉强笑笑:“这是江湖传说中的锁骨功,可略微改变身形,只是有些后遗症,不可常用罢了。”

萧景琰心疼不已,想想硬生生改变骨骼的形状,这该有多疼?他忍不住又红了眼角,伸手去擦蔺晨头上的冷汗。

蔺晨抓住他的手亲了亲指尖:“其实可以用替身的,只是我不想与你合卺成礼,祭告天地的是别人。”

(自行。车。。。。)

清早,熹微的晨光斜照在窗棱上,几只画眉站在院中的树枝上叽喳而唱,剪影正落在窗上。

下人轻巧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刻意压低的语调微不可闻,却衬得室内越发宁静。

萧景琰浑身酸疼,困难地抬起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

他一转头,就对上蔺晨那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他一手撑着头,斜靠在床上,见他醒了,俯身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早啊,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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